帝王怒,所有人立刻烏壓壓跪了一地。
聖上掃過這些溫塔人,沉聲:“自溫塔一族歸順,念其習俗與中原大不相同,允其自治。竟使其日益驕縱,猖狂自大無法無天!”
溫塔謀士已看出今日這一遭早已入了中原皇帝的局,跪地請罪。可薩圖雅被兄長當眾遭殺的場景刺激,眼淚不止,仇恨交加,哪裡還聽得進去中原皇帝虛偽的指責!
“從今日起,溫塔改為州,不日命官員……”
“這不可能!”薩圖雅打斷皇帝的話。她憤恨地往前邁出一步,怒言:“今日弑兄之仇不可忘!就算你們殺了我,我二哥三哥也會為我們報仇!”
聖人並不怒,甚至眼底帶著點笑。他點頭,道:“兵戎相見非朕所願。你可回家與兄長相商。”
薩圖雅揮手帶著溫塔人離去,園中侍衛相攔等聖上下令,聖人擺了擺手,讓他們自去。
薩圖雅回頭,再目光復雜地望了姜崢一眼,咬牙回頭,大步往外走。
聖人這才將目光落在跪在身前的姜崢,沉聲道:“其罪雖誅,卻不是你殺人的理由。即日起革去所有職務。”
姜崢道:“臣謝恩。”
聖人微頓,亦覺得罰得太輕了些,再道:“再罰你姜家負責領兵鎮壓溫塔餘賊。”
姜崢還未答話,遠處的姜遠忽然起身,大聲道:“臣必不辱軍令!”
他早就看那些囂張的蠻夷人不順眼,起兵的折子不知道遞了多少回,每次都被主和的聲音壓下去。
跪地的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進行了短暫的眼神交流。姜遠統領軍中絕大數兵馬。若真的打起來,本來就該是姜遠領兵啊……
俞嫣輕輕松了口氣,下意識地轉眸望向身側的姜崢。見他垂著眼,臉上神色淡淡,沒有什麼表情。倒是他皓白的臉頰上濺的那幾滴血,看著很礙眼。
聖人午休沒睡好就被吵醒,如今又在日頭下站了這樣久,他皺著眉,壓了壓額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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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邊的機靈小太監趕忙說:“陛下,再回去歇一歇?”
聖人點頭,又看了一眼跪地的姜崢一眼,轉身回憩房,再小睡片刻,然後再啟程回宮。
待聖人離去,跪地的臣子和侍女宮婢們才起身。
姜崢起身後先扶俞嫣。跪得有一點久,俞嫣身子微晃了一下,結實地被姜崢扶住。
“釀釀!”懷荔從一旁跑過來。
她立在俞嫣面前,用一雙發抖的手緊緊握住俞嫣的手。她喊了一聲“釀釀”,便什麼都說不出來,隻能望著俞嫣不停地掉眼淚。有感激感動,還有更多的後怕。
俞嫣的心弦也一直緊繃著,見懷荔哭得像個淚人,她扯起唇角擺出一個撫慰的笑容,柔聲:“懷荔會一直留在洛陽,我們七老八十還能天天見呢。隻是不知道到時候沒了牙還能不能一起吃酥山和甜引子。”
懷荔破涕為笑。
俞嫣也對她笑。她想伸手幫懷荔擦眼淚,卻發現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時沾了血,伸出去的手邊懸在那裡。
血是哪裡來的?自然是從身側姜崢身上沾到的。俞嫣側過臉,望了一眼姜崢衣衫上的血跡。
懷荔便趕忙自己用手背擦眼淚。
懷荔剛出現的時候,燕嘉澤就發現了她。相思苦,卻隻能忍著不上前。此時薩其拉喪命,他心裡那顆重石落下一半。他從陳鳴衣口中得知一些姜崢的喜好,比如他極其厭惡血腥味。
燕嘉澤遲疑了一下,走上前去,對懷荔說:“讓他們兩個先收拾一下身上的汙漬,晚一些再說話也不遲。”
“對對。”懷荔點頭,“你們先回去洗一洗、歇一歇!”
俞嫣說好,和姜崢一起往憩房去。她不僅要和姜崢收拾一番,也有話急切地想問姜崢。
懷荔目送俞嫣和姜崢離去,收回視線時,猛地和燕嘉澤目光相撞。兩個人安靜地對視了片刻,又輕輕地相視一笑。
還有朝臣未離去,人多眼雜,兩個人朝一側的南園走去。
“聽說你病了?”懷荔先開口尋問。
“已經好了。”
“真的?”懷荔停下腳步,轉過身望著他。
燕嘉澤亦停下,對她點頭。他的“病”因她而起,若再無意外,也理該好了。他望著懷荔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,眸色慢慢深了下去,他像看著懷荔,又好像目光越過了她。
懷荔感覺到了他的神情有一點奇怪。她蹙眉,問:“你怎麼了?你在想什麼?”
“沒什麼。可是瞧著你哭,心裡不好受。”燕嘉澤微笑著。
他從金榜題名的意氣風華一朝遇了天大波折。那些聖賢書,那些他引以為傲的才學,在這場天塌了一樣的波折下毫無用處。今日事了,方知自己遇到的巨大變故,在上位者眼中不過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。
從這一刻起,學子燕嘉澤才真正踏進官場仕途。
那些以前從未謀劃的官途,如深淵一樣在他面前徐徐拉開帷幕。他開始撥雲霧往前走。深淵之後,才是雲端。
“懷荔。”
父皇的聲音讓懷荔嚇了一跳,她尋聲望去,這才發現父皇並沒有回憩房,而是坐在不遠處的一個涼亭裡。
懷荔和燕嘉澤趕忙上前行禮。
“起來吧。”
聖人看了懷荔一眼,問:“哭了?”
懷荔臉上已經沒有淚了,那雙哭腫的眼睛卻很明顯。她點頭,用手背再蹭一蹭眼睛。
聖上回憶了片刻,道:“我記得你以前也喜歡打馬球。下次和釀釀一起玩。”
“好!”懷荔趕忙說。
聖人將手上的茶杯放下,起身離開。
懷荔遲疑了一會兒,趕忙往前小跑了兩步,望著父皇的背影,急喊:“爹爹!”
聖人停下,側轉著身回望。
懷荔有一點緊張地問:“我、我和燕嘉澤的婚約還作數嗎?”
午後耀眼的暖陽下,懷荔看見父皇忽然笑了一下,是少見的慈愛模樣。他說:“當然。”
聖上轉身離去,有點困倦地半垂著眼。
不管是懷荔還是懷湘,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自己的公主遠嫁和親。
溫塔日漸強大,成了他的心病。可他是仁君,亦曾允諾永不主動發起戰事。
薩其拉莽撞無腦。他縱著薩其拉在京中為非作歹。甚至在薩其拉求娶有了婚約的懷荔時亦一口答應,為的就是讓薩其拉以為中原皇帝膽小懼怕不敢拒絕,從而讓這個沒腦子的溫塔王更加放肆。
不過今日之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。
他的打算縱有臣子知,姜崢的官職卻不夠知道內情。
聖人忽然道:“以前倒是不知道姜崢身手不錯。被其斯文外表給騙了。”
心腹內宦笑著接話:“殿下您忘了他自小就跟著他父親練武。不過他不喜武要從文,還因為這個和他父親關系生疏吶。”
聖人點點頭,陷入沉思。
小太監瞥著聖人的表情,心下琢磨著,倒是沒琢磨出陛下對姜崢的態度。
都說君心難測。今兒個獎明兒個死罪,今兒個責罰明日重任的例子數不勝數。
姜崢並未與聖人提前串通。以他的官職,以他為官的時間,以他和聖人的接觸,顯然還不是聖人的心腹之臣。
他隻是揣摩了君心,而且猜對了。
俞嫣和姜崢回到憩房,立刻吩咐侍女去打水。侍女出去了,屋裡隻她和姜崢兩個人,她這才真的松了口氣。
不管怎麼說,今日到底是欺君。
如今事情暫時解決,身上的疲憊一下子席卷而來,壓得她臉喘息也變得微沉。
開窗聲讓俞嫣轉過頭,望向姜崢。他嫌屋內悶,將窗扇推開,他身上沾了血的外衫已經褪去,他立在窗前拿一方帕子去擦臉上的血跡。
俞嫣望著姜崢的側臉,莫名瞧出幾分他的情緒不佳。
她單獨見過薩其拉之後,他也曾這般不大高興。直到現在,俞嫣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。
侍女很快端了水進來,放在洗手架上。俞嫣打馬球讓身上有了不少塵土和汗漬,吩咐侍女去浴室收拾,她一會兒要去沐浴。
俞嫣又看了姜崢一眼,拿了架子上的幹淨帕子放進水裡打湿,再擰幹,然後朝姜崢走過去。
姜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,連俞嫣走到他身邊也沒覺察。
俞嫣蹙了下眉,才伸手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角。
姜崢回過神,側轉過身面對著俞嫣。他眉目溫潤,好似又戴上了那張玉面郎的面具。
“哼。”俞嫣收回目光,不看他了。
那條半幹的帕子搭在她手心朝上的手中,水珠墜了半天,終於墜落,掉到地面碎開。
姜崢伸手去拿俞嫣手裡的那方帕子,俞嫣卻縮了縮手,沒讓他拿走。
姜崢抬眼看她一眼,便不再去拿那方湿帕子,反而是俯身,將沾血的那邊臉湊到俞嫣的面前。
俞嫣懵了一下,嘀咕:“誰給你擦啊……”
姜崢仍舊保持著略彎腰的動作,沒動。
俞嫣抿抿唇,再輕哼了一聲,再去給他擦臉上的血痕。一點一滴地仔細擦淨。
帕子上的水珠沿著她的手心緩緩倒流,順著細腕,流進袖子裡。
姜崢看著消失於俞嫣袖口的水痕,眨了下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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