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抬起手,將它託起來,放到了我的膝頭。
這是我第一次抱這隻貓。
在周哲鳴的控訴裡,這隻貓很不親人。
所以我從前從沒有嘗試過靠近他。
但第一次將它抱起來,我才發現,它罕見地柔軟。
它似乎也有些無所適從。
很不穩、很不安地窩在我腿上。
微跛的後腳在我的膝頭打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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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摸到它身上幾塊沒有毛發的地方,問它:「冷嗎?」
貓仰臉窩在我懷裡,輕輕搖了搖頭。
我又往上,輕輕撫上它出血的耳朵:「痛嗎?」
貓湊我更近,頰邊的胡須都蹭到了我臉上。
它那雙幹淨的藍色瞳仁映著天上的月亮、
它再一次搖了搖頭。
我卻突然落下淚來。
離得太近,我清楚地看到貓眼重重顫了顫。
它明明用後腿緊張又不穩當地站在我懷裡。
卻仍舊探出前掌,擱到我眼下。
要用自己毛茸茸的掌心給我接眼淚。
我低頭時,看到它的指甲上還沾著下午的血。
它的指甲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我。
隻用貓爪上稀疏的毛輕輕蹭著我。
原來貓說的沒錯。
它的貓爪可以是鋒利的武器,用來保護我。
也可以為我撐起一把傘,安慰陪伴我。
12
我吸了吸鼻子。
摟住了貓圓圓的腦袋。
我將下巴搭在它頭頂,輕聲說:「我爸媽從小就對我很嚴厲。」
「但他們的要求太高了,我總是不能讓他們滿意。」
「剛認識周哲鳴的時候,他很陽光、很開朗,他總是誇我,總是浪費自己的時間來陪我。」
莫名其妙地,我抱著貓蹲在地上,開始朝它訴委屈。
貓也安靜,它歪著腦袋靠在我肩頭,不錯眼地盯著我。
它的眼睛像汪湖。
眨都不眨一下。
「所以我很快地……淪陷在他的甜言蜜語裡,我沒想到,他會是這樣一個人。」
「今天在警局,我被我媽媽扇了一巴掌,她嫌我丟人,說自己推了下午的重要會議,不是來替我解決這種……醜事的。」
「小貓,我媽媽說這是醜事,我做錯了嗎?」
可惜貓不會說話。
它隻努力從我頸窩裡探出腦袋。
它用自己的圓腦袋使勁蹭了蹭我。
又用自己的前掌搭到了我的肩頭,給予我溫度和支撐。
這是它所能做到的,最多的事情了。
小貓不騙人。
它能保護我。
也能陪伴我。
13
夜間的風越來越大了。
我抱著貓站起來。
卻沒往背後家的方向走,反而往前離開。
貓窩在我懷裡,掏出我包裡的手機,刷我的臉解鎖屏幕。
它低頭,飛快地用指甲尖打了三個字:「去哪裡?」
我臉上的淚早已被小貓用前掌擦幹。
所以我朝它露出個笑來:「帶你去醫院啊。」
我說:「你不知道自己傷得很嚴重嗎?」
貓窩在我懷裡,愣愣地眨了眨眼睛。
凌晨四點半,貓被人推出了手術室。
護士小姐遺憾地跟我說貓左側後腿傷到了骨頭,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恢復正常走路了。
我低頭,看著仍在麻藥餘韻中昏迷的小貓。
輕輕摸了摸它暖熱的貓臉。
14
貓在醫院裡待了四天。
它尤其地乖。
很配合地吃藥治療,也並不掙扎。
跟臨床那些需要被主人按著做手術治療的貓狗全然不同。
醫生誇它格外通人性的時候。
我跟貓對上了眼神。
它哪裡是通人性,它那是太聰明了。
我沒敢接醫生的話。
貓也安靜,隻慵懶地咧嘴,用粉紅舌尖舔了舔頰邊已經完好的傷口。
那是貓常見的動作。
但我第一次,在它臉上看出一種慵懶的英俊。
我朝它笑笑,用指尖捏了捏它的前掌。
貓低下了頭,依戀地用貓臉靠到了我的手臂上。
貓出院以後,我沒跟任何人商量,就往公司遞交了辭呈。
周哲鳴對我的影響太大。
他幾乎是掌控著我的一切信息。
我不想再跟他有多的糾纏。
所以在跟好友吃過一頓飯後,就帶著貓,低調搬到了另一座南邊的小城。
15
我換了聯系方式,不跟過往的熟人聯系,甚至很少問候冷心冷情的父母。
所以在南邊,我跟貓過了兩年罕見平靜的生活。
不是沒有男人追求我。
但跟周哲鳴那場戀愛傷筋動骨,讓我對戀愛這件事,再也沒有了期許。
兩年過去,我經常抱著書研究如何養好一隻貓咪。
我也做得很好。
將貓養得胖了好幾斤。
有時候,它壓在我腿上的時候。
我的腳都會發麻。
晴日的午後,我抱著貓坐在庭院裡。
曬著太陽給它清理指甲和耳朵。
它慵懶地將眼睛眯成一條縫,自下而上地睨著我。
我撥撥它的耳朵,問它晚上想吃什麼。
貓往我懷裡鑽了鑽,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。
它總愛看我。
將它身上的皮毛打理得柔順光亮後,我將它放到了地上:「你需要運動一下了。」
我戳戳它的腦袋:「跑一跑吧。」
但貓太粘人了。
它就勢蹲下,仍依偎在我腳邊。
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:「你是世界上,最懶的小貓咪了。」
周一的時候,我抱著貓去店裡上班。
南邊的生活節奏相對悠闲,我在家附近開了家咖啡店。
走去店裡的路上,我再次敏感地回了回頭。
這兩天,我總覺得自己背後有種被凝視的感覺。
我轉過身,再次仔細看了看身後。
貓從我懷裡無聲躍下,瞳仁拉成到細線,踩著腳輕盈地躍到了房頂。
它的動作遠不如以往絲滑。
畢竟它的右後腿永遠無法痊愈,連走路都是小跛子。
這是我永遠的遺憾。
所以在它每個腿痛的陰雨天,我都將它緊摟在懷裡,扶撫著它的傷腿度過。
16
貓在房頂排查了一遍,才終於躍進我懷中。
那之後,那種如跗骨之蛆的窺探又緩緩消失了。
所以我漸漸放松了警惕。
隻以為那些敏感,隻是錯覺。
直到我在深夜,被人堵在暗黑巷道,被人注射藥物迷暈之際。
我看到了很久很久沒見的、周哲鳴的臉。
他將我摟進懷裡,溫柔地用指尖撫摸我的下巴。
他靠在我耳邊,溫柔又涼薄地說:「舟舟,我終於,找到你了。」
徹底陷入昏迷之前,我的腦中隻有我的貓的刺耳的尖叫。
周哲鳴把我的貓怎麼了。
那是我腦海中,最後一個念頭。
周哲鳴給我注入迷藥的量毫不手軟。
我像是昏迷了很久很久。
再次醒來,我甚至半分鍾都沒能清醒、反應過來自己是誰。
然後我就嗅到了房間裡濃烈的血腥味。
我抬起眼,看向奢華的房間,也看向身下陌生的床,視線再往前走。
我的心髒重重一停。
我看見了躺在床底下的、睜著眼睛的周哲鳴。
下意識一驚,飛快從床上起身。
站起來的視野更加開闊。
我看見了床邊的全貌。
是周哲鳴,和一隻貓。
我的貓。
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,湊到貓面前,輕輕去撫摸它溫暖的腹部。
過往兩年,每當我靠近它。
它就會很溫順地蹭到我的掌心。
但這一次沒有。
貓的身體冰涼,一點溫度也沒有。
貓S了。
我抬起手,看見自己滿掌心的血。
也看見視角餘光裡。
周哲鳴被殘忍咬破的喉嚨。
17
貓S了。
又是因為我。
又是因為保護我。
我愣愣站在房間裡,抱著貓的屍體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。
我懷裡的貓抿著唇,低頭在深夜裡按著手機屏幕,說自己可以保護我。
說自己可以照顧我。
那時的我嗤之以鼻,毫不相信。
後面幾年,貓沒有再說那種話。
但它做的每一件事,都在身體力行地證明那句話。
我抱著懷中貓早已冰涼的屍體,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隻有眼淚,不受控制地往下流。
但這一次,再也沒有一隻毛茸茸的貓爪,顫巍巍地抬起來,替我擦眼淚了。
我沒有貓了。
18
在警局待了一周。
他們將事件調查清楚後,終於松口放了我離開。
離開前,有人將我的手機還給了我。
我愣愣地接過來。
聽見身後有人在感嘆:「這案子報上去宋局都不信,你說一隻跛腳貓怎麼能鬥贏一個人呢?還是個大男人。」
有道淡淡的聲音接了他的話:「被逼急了,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,就算它隻是一隻貓,行了,快幹活吧。」
我緩緩抬腳走出警局。
望見漂亮的藍天白雲。
以往這種天氣,我總會抱著貓在外面曬一下午的太陽。
但這一次……
我低頭看向自己懷中。
也回頭看向身後。
那道永遠追著我的毛絨身影消失了。
並且永遠,也不會再出現。
遲來的眼淚爆發。
我蹲在警局門口,嚎啕大哭。
19
那天夜裡。
我在自己的手機裡看到一條一周前的備忘錄。
貓有時候會在備忘錄裡給我留言。
這是我們這兩年常有的。
但這一條,我並沒有看過。
眼淚率先滴到屏幕上, 替我點開了那條備忘錄。
貓的語言一如既往地幹澀,卻溫柔。
它在備忘錄上寫:貓的一生隻有短短十年。
它寫:我總會離開。
它寫:你好好的。
我想起這半年來,它總是放在我身上目不轉睛的眼神。
它太聰明了。
它聰明到甚至能預感到自己的S亡嗎?
所以它提前留下了這句話。
它到S了。
想的都是我, 都是在安慰我。
可是貓已經S了。
永永遠遠地S了。
我再也不會好了。
20
那天夜裡,快一周沒閉眼,我哭著睡著了。
睡著了也不踏實,我做了許多夢。
夢裡景象格外凌亂。
有時是悽壯悲慘的古戰場。
有時是繁華奢靡的上海灘。
有時是熟悉卻看不見臉的男人的低聲耳語。
有時是那隻高傲睥睨的緬因貓。
我做了許多夢。
但醒過來一看時間, 我才躺下不到半分鍾。
那之後幾天。
我凌亂的夢不停。
但我始終看不清夢裡人, 聽不見夢裡的聲音。
第五天的早晨,我將貓火花後的骨灰盒帶到了山上的一座寺廟。
當地人說寺裡有得道高僧。
貓走得太慘烈。
我想替它做場法事。
白天做完法事已經很晚了。
我沒有再下山。
就留在了寺裡。
那夜我又做了夢。
而這一次, 夢境終於清晰。
這一次的夢, 格外的長, 格外的久遠。
我夢見自己是亡國的公主。
自小伴我長大的竹馬搖身一變,成了敵國大勝的將軍。
城破那日, 將軍低調潛回城,要將我救出去。
他許諾我許多。
許諾我榮華富貴、許諾會伴我一生。
我抬眼靜靜問他:「那我的父親、母親, 我的兄弟姐妹呢?」
將軍不語, 隻摟緊了我,說:「吾會伴你到老。」
我用將軍幼年做給我的木簪刺破了將軍的肩膀。
我在將軍眼前隕了樓。
將軍沒拉住我。
那是我們的第一世。
第二世,我是養在閨閣的富家千金。
他是留洋歸國的大少爺。
家族聚會上,我對他一見鍾情。
繁華的上海灘街頭,我捧著束花大膽對他示好。
燈火隱隱綽綽, 大少爺歷來英俊的臉上似有不忍。
但他終究接了我那束花。
終於得償所願嫁給大少爺的第二天。
我家族的企業覆滅在少爺手中。
但我已成少爺妻。
少爺總在深夜來到偏院,來到我床邊,說自己有苦衷, 說自己是迫不得已, 說自己愛我。
但他愛我的表現。
就是將我的父母送進監獄。
就是在後院填充了別的女人。
就是讓別的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。
嫁給少爺的第二天。
我病S在後院。
S前, 我見到的是少爺崩潰的臉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少爺臉上的淚。
也是第一次看見少爺臉上的血。
他用一把槍,自刎在我床前。
跟我一起走了。
那是我們的第二世。
第三世, 我是村裡的地主女。
他是下鄉的窮學生。
我看上了他。
拼了勁對他好。
我想留下他。
我有錢, 村裡也沒什麼不好的。
但窮學生有抱負。
他顯然不這樣想。
他最後還是走了。
走得毫不留情,絲毫沒有回頭。
他走後我才發現自己懷了孕。
我沒能生下那個孩子,就病S在了榻前。
我S後, 又隔了一年。
窮學生才再次回了村。
那時,窮學生已經不是窮學生。
他成了闊老板。
身後跟著秘書和開汽車的司機。
但留給他的。
隻有一方長滿枯草的冰冷墳墓。
這是我跟他的第三世。
21
我坐在虛無的黑暗中, 淡淡出聲。
「他是誰?」
黑暗中有道衰老的聲音在回應我,跟白天那位高僧的聲音尤其像。
他說:「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。」
「他是貓。」我說。
高僧不語。
我又追問:「他為什麼……成了貓。」
遲疑許久,高僧才緩緩出口:「你命格帶煞, 天生早夭。」
「所以他負你三世, 你為了他S了三世。」
「第四世,你們的糾葛本該了斷, 但他執念太深, 硬要在紅塵中尋你,就算是淪為你身邊的一條狗、一隻貓,也要尋你。」
高僧的話止於此。
我頓了很久, 才再次追問他:「那我……那我還能,再見到他嗎?」
高僧高深莫測,隻給我留下一句:「有緣自會再見。」
話落,他獨留我在深沉的黑暗中。
徹底沒了蹤影。
我仰頭望著毫無邊際的黑暗。
還要再見嗎?
就算我們之間累積幾世, 也隻有誤會、傷害、眼淚和血。
還是再見吧。
我還想見你。
我閉上眼睛輕輕想。
我還是,想要再見到你。
這讓我對來生,都有了勇氣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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