碑上無銘文,古樸的石紋中又似潛藏萬千過往。宣明珠眼神恍惚須臾,伸手摘去石碑上一枚落葉,而後蹲下身,與寶鴉的雙眼平視。
“娘親懷喜時,曾在此地發願,保佑吾兒一世太平安康。如今你平平安安長大了,便對著此碑磕三個頭還願吧。”
寶鴉這下鬧清楚了,原來娘親是帶她來還願的。
可以可以,寺破不要緊,心誠則靈,磕頭也不要緊,隻不過……
她眼神向後一瞟,那綠影跟在後頭陰魂不散,仍是笑眯眯模樣。
好像等著看她叩頭是件很快樂的事情。
寶鴉有點不樂意了,又瞅瞅娘親和松姨宵姨,咦?好像除了自己,她們真的都看不見這個綠衫人哩。
於是心中除了小小害怕,又隱秘地生出幾分尋幽獵奇的自豪來。
她便屈身跪在迎宵遞來的蒲團上,向石碑恭恭敬敬磕了仨頭。
口中念念有詞:“多謝佛祖保佑小女,一事不煩二主,還請您老人家多多保佑我娘親,還有我阿耶,還有梅大梅二,啊,住在我家的人實有些多……勝在小女心誠,您是佛爺,無所不能……”
“呵。”身後又一聲輕笑。
寶鴉這下真惱了,站起來大聲道:“佛祖急急如律令,小妖速速顯身形!”
宣明珠聽她說得不像了,扶額輕嘆,彎腰將她紗繡蔽膝上的草稞拂去,帶到那不現原形的妖精面前,“叫舅舅。”
“啊?您看得見他呀?”寶鴉驚訝地看向阿娘。
“你不是狐狸呀?”她又仰頭看那綠袍的臉。
“他真是我舅舅呀?”她又看向阿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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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小姐忙著認親的時候,松苔將帶來的紙錢在碑前焚化,耳邊響起清清脆脆的童音,她轉頭望去,不禁微笑。
思無邪的小姑娘,誰能不愛憐。
便連宣焘這等逆父弑兄之人,心也不由軟化成水。
他收起輕浮的笑臉,低頭看著小豆丁,他第一次見到的外甥女。
“不知你來,沒有準備見面禮。來,讓我抱抱。”說著,伸出手去。
同一剎那,一直跟在宣焘二十步外的送儺,與宣明珠身後的迎宵同時趕至近前,面上繃起戒備之色。
宣明珠眉眼平和,輕搖頭。
在別人眼裡宣焘是亂臣賊子,在她眼裡,他是四哥。
和自己從小玩大的四皇兄,不會傷害她的女兒。
寶鴉是個自來熟,無可無不可地被抱了起來。她打小便不怎麼認生,何況她會通過阿娘的態度分辨出對方善意與否,正好走累了,索性歪嗒嗒地靠在那片肩頭上。
神情倒很矜持,起初不肯叫人,被百般逗弄不過,忍無可忍道:“舅舅好壞!”
尋常人家的孩子,這時不哭也該皺著小臉找娘親了,可她不,濃眉大眼一努,頗有厲害架勢。
“像你母親。”
圈禁日久,終日與枯鍾謫佛相為伍,宣焘早忘了開心是什麼滋味。此時看著小娃兒那對清秀的眉眼,對比著看了看宣明珠,大笑道:
“寶鴉,寶鴉,真不知你爹的學問用到哪兒去了,非取這麼個古怪名字。”
嗬喲?寶鴉看在他是長輩的份兒上,才賞個面子,居然還挑剔起她的名字來了!
正要抗議,又聽抱著她的便宜舅舅續道,“還不如我給你起的。”
“舅舅也給我取過名字?”小姑娘好奇起來,“是什麼?”
“寶鴉。”宣明珠忽然打斷,“好了,你跟著迎宵去寺外等娘。”
與宣焘積年不見,她還是有話想單獨與昔日的四哥說的。
沒等寶鴉應聲,宣焘笑眯眯接口,“就是‘葩珍’,好不好聽?”
小姑娘的世界靜止了。
趴……什麼玩意兒?
“哪,哪個葩?”她強撐著最後一點希冀問。
“當然是奇葩異寶的葩,如何?你娘是明珠,生的女兒為葩寶,可不比什麼寶鴉氣派多了?”
“四哥!”宣明珠眼見閨女哇呀哇呀扭動著身子要下來,終於道了一聲。
她將寶鴉接過,看著那張氣紅的小臉,哭笑不得地幫她順著額前的劉海,交到迎宵手上。
待人走遠,轉頭哼道:“欺負小孩好玩嗎?”
“哪能。”宣焘溫煦地看著她,“我喜歡這孩子啊。”
“來,讓四哥好生瞧瞧你。”
宣明珠不言語了,同樣以目光細摹兄長的五官面廓。
時光的刻刀在大晉宣氏一族身上仿佛沒法子做為,該俊美的依舊俊美,該韶豔的依舊韶豔。
隻是有人骨子裡消磨了幾段風流。
有人眉心間泯滅了幾分恣肆。
逝者如斯夫。
二人並立在無字碑前,久久無言。
*
五年前,晉明皇帝壽終彌留之際,榮親王宣焘借至隆安寺為父皇祈福之名,在寺中聯絡黨羽,商討奪嫡大計。
太子宣烈亦非蠢愚之輩,決定先下手為強,在隆安寺中埋伏了人手,欲除去這個生有反骨的皇弟。
成王敗寇,是九死一生。雙方都沒打算留餘地,隻是沒想到中途出了個岔頭。
昭樂公主。
那一日也來了這裡。
宣明珠當時並不知曉任何一方的謀劃,隻是那日探望過父皇從宮裡出來,心緒莫名不安,自侍疾的黃門侍郎口中得知榮親王入寺祈福,便順路拐了來。
正逢兩位至親兄長,一場你死我活的刀兵相接。
殺紅眼的死士在一片混亂中隻知效命,認不清什麼公主丫鬟的,哪怕她身邊有暗衛極力保護,還是受到了衝撞。
宣焘臨時心軟,回頭護了她。
就是那個回頭,成了一世的敗寇。
跌在浮屠塔旁的宣明珠當下便見了紅。初時以為是月信,等挪到禪房,召了醫才知,她當時已有兩個月的身孕。
是她與梅鶴庭成親近三載,望眼欲穿盼來的孩子。
御醫說這一衝撞非同小可,這一胎恐怕保不住。
太子愧悔難當,連砧板上的皇弟也顧不上處置,亟令太醫想法子。太醫便為長公主開出固胎的調養方,盡了人事,至於有無子嗣緣,便全看天意了。
後來是隆安寺的住持無相大師得知此事,親自掐算風水,在伏虎閣立下一塊無字祈福碑。
宣明珠的胎相果然便安穩下來。
“你那驸馬還不知此事嗎?”
宣焘開口說了第一句話,哪怕至今,他仍覺不可思議。“他那時不是已入了大理寺麼,朝廷的俸祿何時這樣好拿了。
“昭樂啊昭樂,四哥想不通,你到底圖個什麼?”
他在此地消息閉塞,對外界種種一概不知,自然也不知昭樂已經與梅鶴庭一拍兩散。
宣明珠目光澹澹,再無當年在此地害怕失去孩兒的驚怖難安,淡然道,“自家事自家了,同他說個什麼。”
如今她心中無苦無怨,來此,也並不為向誰訴苦。
是那日無端發了一夢,夢見與崔嬤嬤西窗闲話,提起了這樁往事,這才備下紙錢過來燒化,不過求個心安。
她自來不信這個,一生唯二破例,一次是為母親,一次是為女兒。上一回求不到正果,這一回,她隻求寶鴉平安。
無字碑為何不立文字?因無字,方有無窮後福。
“四哥。”她輕道一聲,“往後我就不來了。”
她自知時日無多,死以後,皇帝未必還能容得下宣焘的性命。
身後之事,心有餘卻顧不得,不敢多想,隻能隨之去了。
綠衫廣袖的英俊男子半分傷感皆無,隨意點頭,“不來就不來吧,又不是什麼好來處。今兒得葩珍叫我一聲舅舅,這輩子足了。”
話盡。宣明珠攤開掌,變戲法似的露出兩顆小玻璃彈珠。
將兒時的玩藝交到他手上,轉身離去。
“小醋兒。”
注視她的背景,宣焘忽然喊了一聲,無端的有些不安:“你這些年過得可還舒心?我再說句你不耐煩的話,男人不用慣著,你是長公主,從小到大遷就過誰。父皇……”
宣焘目光渺散了一下,似乎想起埋藏在記憶深處的,那個永遠威嚴永遠仰望不能及的男人,流麗圓滑的嗓音低沉下去:
“他當年便說過,梅鶴庭是棟梁之才,卻不適合你,隻是架不住你歪纏……你可不許委屈自己,聽見沒有?”
宣明珠聞言輕笑。
她自然記得當年的情景,記得當父皇捻著胡須犯難地說出“他不適合你,你不該喜歡他”時,自己心裡蹦出一句話——
母後倒是適合您,您卻也不喜歡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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